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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的提拉米苏

RicardoAuditore

深秋的某个夜晚，La Bamba里依然如往日般喧闹。

几桌韩国留学生兴致高昂，正一边叫嚷着一边互灌啤酒，桌上也是一片狼藉。 提拉米苏的英文

相比之下我们这边就简洁许多。小刘面前摆着纯肉披萨和炸薯条，而我在慢慢嚼着沙拉。我点了金汤力，小刘要了杯蔓越莓伏特加。

小刘是我的酒友，是一个在食物方面有点神经质的男人。

比如他每次都会先把整盘披萨全部吃完再开始吃薯条，并视之为一种程序正义。理由是，披萨是一种二维食物，比薯条这种一维食物具有更高的位阶，不可混淆。若是还点了汉堡，那他就会先吃完整个汉堡，因为汉堡的维度更高。

小刘的上一任女友就是因他对食物的莫名执着而和他分了手，导火索是小刘认为馄饨就应该拌着吃，而且只适合加花生酱。女孩对此不以为然并且坚定地拥护热汤馄饨，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女孩就这样成了小刘的前女友。

对此，小刘并非全无悔意。毕竟失去了拌馄饨，他还有很多其他选项，烤鸭炸鸡蛋包饭，无论哪个都能在寒冷的傍晚温暖他空虚的胃，而失去了这位女孩，就不再有人在孤单的深夜里抚慰他寂寞的心。

不过分手后的恋人就像融化了的冰淇淋，没有挽回的余地。小刘只能选择接受这一切，调整心态作回一条单身狗，然后把更多的热情投入到食物之中。

食物是有魔力的，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总有一种食物会在某个瞬间突然降临，透过你的胃钻入你的心，留下一道难以抹去的印记，成为你的本命食物。

它的香味就像你初恋情人的气息一样让你永生难忘，它的口感就如同你的初吻一般深深刻印在你的海马体与大脑皮层之中。

好比杨贵妃的荔枝、金圣叹的花生豆干，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本命食物。小刘也是一样。小刘的本命食物是提拉米苏。售卖于图书馆全家冷柜的面门侧中间层，单价七元五角一杯的提拉米苏。

这样一款简单粗糙的大众甜品，竟成为了小刘这个食物偏执狂心中的the special one，这源于一段奇妙的故事。

小刘今年大四，电类专业，成绩中等偏上，没有出国打算，与大多数同届生一样正在准备考研。

我曾经问过他为何要选择这条煎熬之路，小刘说，已经浑浑噩噩玩了三年多了，总应该试着认真学几个月，找找努力的感觉，也不枉大学一场。至于结果如何，小刘并不很在意。考上了本校就留下来再混两年，考不上就去找工作，其实也都差不多，无非换了个挥霍青春消磨时光的地方而已。

这让我想起了小刘他们系的一位学长。该学长本科毕业后，几经周折，最终进了一家氪金手游公司。学长一开始对投身于游戏事业感到十分兴奋，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大意了。他实习期的任务是把三款小众氪金手游玩到满级，要用心去体会游戏的每一个子系统，分析其优缺点以及是否具有借鉴的价值，最后写成报告。

该学长苦熬了三个月，终于转正，新的工作安排是重复去做某款新手游的主线流程，测试每一个关卡的难度并记录下任何一个细微的bug。很快，该学长就患上了手游恐惧症，就像我们英语渣恐惧单词一样，他看到任何一款手游都会头晕眼花胸闷胃疼，这严重影响着他的工作心情。

然而，工作总还是要做，我们的单词也总还是得背。这就是生活，无聊、单调，可还是不得不继续下去。

小刘明白这些，他也真的非常努力。除去周日，他每天早8点准时出门，在图书馆学习一整天，晚9点左右离开。他告别了外卖与城里的美食，一日三餐都在二餐解决，这对他来说是个莫大的折磨。所以小刘也会时常犒劳下自己——在晚上离馆前，去全家细细品味一种甜品。毕竟疲惫的大脑最需要的就是糖分了。

在一个很普通的星期六的夜晚，小刘正怀着期待的心情在冷柜旁寻找糖分。其实小刘对全家的各式甜品早已一清二楚轻车熟路，然而他是一个对食物很执着的人，他每次在找寻的，不是最好吃的甜品，而是当晚最想吃的甜品。他品味的不仅仅是糖分，还有他自己的内心。

小刘的目光最后锁定在了冷柜面门侧中间层的最后一杯提拉米苏上。这种提拉米苏，香滑甜腻，上下两层可可粉的味道不错，但中间的芝士层稍欠火候，过软过腻，缺乏质感与变化。而小刘今天的心情也是同样平淡无奇。嗯，很合适，就是它了。

小刘伸出了手。然而，就在他抚摸到这份期待已久的甜品之时，另一支手也刚好搭在了杯盖上。小刘一愣，抬起头，发现这支修长白皙的手属于一位美丽的姑娘。小刘眨了眨眼睛，他没有看错。女孩身着棕色修身风衣，黑色长靴优雅而别致。眼角间荡漾着些许笑意，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只用一瞬间小刘便确定了，眼前的女孩就是他命中注定要相遇的那个娴静优雅的图书馆女郎。

小刘虽然执着于食物，但也算是个绅士。在大脑恢复运转的第一刻，他迅速松开手，对女孩既紧张又兴奋地说出了一句，“还是交给你吧。”

女孩此时也已收回了手，面带疑问地说，“你真的不要了吗？”

小刘点头，“突然间，我已不想吃提拉米苏了。”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孩道了谢，拿走了这杯提拉米苏。小刘盯着面前的冷柜，他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内心里已如沸腾的火锅一般激荡。

女孩付完款，走到全家角落的吧台桌旁，看来是想立即享用掉这份甜品。小刘望着女孩，在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后，随手拿了杯布丁，做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迈着坚实的步伐走向了收银台。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女孩抬起头，发现小刘正站在相邻的座位旁边，女孩思考了下，轻轻说了句“随意。”

“你也喜欢吃提拉米苏吗？”小刘拉开椅子坐下。其实两秒钟前他已经打好了一万种搭讪的腹稿，但最后还是用了最没新意的那句。

“倒也不是。”

“嗯，我也一样。我也不是喜欢吃甜品，我只是喜欢寻找甜品背后的东西。就比如说，提拉米苏的背后，是生活。”

女孩咯咯地笑了，说你什么意思？

小刘说，你看，它表面上那一层可可粉，就像是我们的期盼与憧憬；中间的芝士糊，代表着时间的积淀与不懈的努力；吃到杯底，又会有一层香甜的可可粉，是经历岁月洗礼后的那份感动与收获。这就是生活。

女孩抬起头望着小刘，似乎有些被打动。

小刘说，一杯好的提拉米苏，需要等待咖啡、可可粉、奶油与芝士慢慢融合。生活也是一样。人与世界，人与人，都需要慢慢地去相互理解体悟。这也是提拉米苏背后的东西。我很期待这样体悟下去。而你，是否也有兴趣来慢慢体悟甜品呢？

女孩笑着说，可是甜品吃多了会发胖啊。

小刘说，不会的。甜品和生活一样，只要你虔诚地对待它，它绝不会辜负你。

女孩又一次甜甜地笑了。那杯提拉米苏并不大，女孩很快吃完。她温柔地对小刘说，谢谢你，再见。然后起身出门，悄然消失于图书馆的宽敞大厅之中。

第二天，小刘就把这段经历告诉了我。第二天是周日，小刘并不在周日学习。他的理由很合逻辑：连上帝都会在星期日休息，我们人类若企图妄自尊大地挑战上帝，那是多么的狂妄。

那天他的心情很不错，便叫上我去喝点东西聊聊天。在小刘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酒还没有端上来，可他脸上却已满是醉意。

小刘说，他觉得这次搭讪是他二十年来所有装过的逼中，最丢脸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我告诉他，面对这种图书馆女郎式的女孩子，说不定你的莫名其妙还真能有些效果。况且，就算你的搭讪方式又尴尬又无聊，这毕竟是在交大，你至少也已战胜了97%的工科生。

小刘羞涩地笑了。他问我，你觉得她还会再次出现吗？我说这我可拿不准。小刘说，也是，谁知道呢。

他啜了一口伏特加，饶有兴致地说，他回味起那个场景的时候，总是会同时想到王家卫：他和图书馆女郎最接近的时候，两个人手的距离只有2.01公分，57秒之后，小刘就确定他爱上了这个女孩。那一天他一共背了259个单词，做了一套半模拟试题，洗漱完刚好是夜里十一点半，在第二天到来之前，还有半个小时可以用来想念她。

我笑了。王家卫的电影我看得不多，最近的一部是《一代宗师》。我说，那我只能祝你，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提拉米苏，就有人。加油。

下一次和小刘约酒则是在大半个月之后了。这期间我也很忙，一直没和小刘联系，并不清楚事态是否有所进展。这天下午小刘突然给我发了两条消息，“忙吗？”“去喝点？”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小刘来的时候带了两杯提拉米苏。他递给我一杯，我没有拒绝。那一杯真的很小，我很快就吃完了，而小刘还在慢条斯理地一勺勺品味，表情有些凝重。

我悄悄起身去点了酒。回来的时候，小刘的提拉米苏还剩下一小半。等到小刘咽下去最后一口，他抬起头，神情怆然。他说他错了，那天的他并没能真正地体悟提拉米苏。

我问小刘，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位图书馆女郎明确拒绝你了？还是她再没出现过？

小刘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天又见到那个女孩了。

小刘简单讲述了昨晚的经过。他自习完，又一次去全家买提拉米苏，正坐在同样的座位上慢慢地品味着。

突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三周后，图书馆女郎终于又一次到来了。她的出现点亮了小刘的整个世界，甚至让小刘在这一刻丧失了味觉。

女孩走进全家，走到冷柜旁边，犹豫了下，拿起了一盒黑森林蛋糕。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小刘。

小刘拿着塑料勺的右手微微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走去搭讪？还是静观其变？此刻小刘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她会走过来吗？她会坐下来吗？她会认出自己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呢？

在小刘思考的同时，女孩已走到了另一面货架旁，她拿起了一盒好丽友派，这让小刘很惊讶。在小刘看来好丽友派是最低端、粗俗的食物，而且他并不认为女孩吃得下这么多夜宵。

女孩付好款，径直走出了全家。门外一位运动服男生恰好走来，头发很湿，像是刚打完篮球出了不少汗。女孩把好丽友派交给男生，男生的表情很惊喜，接着开心地牵起了女孩的手。小刘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步步远去。

故事就是这么简单。然而听完后，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沉默。

小刘看出了我的尴尬，他挥挥手，告诉我没有关系，他又不是那种纯情小高中生，不会因为一段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莫名其妙的伤感，太矫情。他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连续三周，除去周日外的每一个晚上的八时三刻，他都坐在全家的角落座位上，缓慢地品味着一杯提拉米苏，期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而这三周快把他吃出了高血糖——这提拉米苏实在是太他妈甜腻了。

我仔细地端详着小刘，对他说，他好像确实有点胖了。

小刘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这些提拉米苏中体悟到了新的东西。“生活需要指望，但生活最折磨你的也是指望。正是因为那些指望你才会一次又一次去重复。就像我连吃了十八杯提拉米苏，就像学长玩了大半年手游，就像你天天背那些长单词，就像我把课余时光大部分挥霍在了某个学生社团上，就像红男绿女们在爱恨长河中的一次次起起伏伏，就像人类对命运的每一次不甘与挑战。这些过程，全都是又冗长又无聊又单调的，只是为了那带来悸动的一点点指望而已。

然而，就像王小波在《红拂夜奔》中所说，‘生活能有什么寓意？……如果需要寓意，这就是一个，明确说出来就是：根本没有指望。我们的生活是无法改变的。’指望，最后都是虚妄。你，我，学长，图书馆女郎，我们都一样。你背不完单词，我等不到女郎。我们赢不了命运、也跑不过时光。走出自己那个小小世界之后的我们什么都不是，不会有人在乎也不会有人理解。我们一无所有。而我们又只能接受这一切，然后继续瑟缩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中，挥霍仅剩的时光。”

“表面一分悲欢甜苦，杯底一分大彻大悟，剩下八分，全都是又无奈又辛苦的枯燥乏味的单调重复。提拉米苏是这样，感情是这样，我们的一切都是这样，这就是生活。”

时光很快就流转到了我和小刘在La Bamba里喝酒聊天的那个深秋之夜。小刘正在十分享受地咀嚼着披萨——他依然是那个食物偏执狂。纵然生活是一成不变的绝望，我们也应该选择一种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浪费掉它。

那天以后小刘再未提起过图书馆女郎。不过他依然会在每一个周六的晚上，去全家默默吃一杯提拉米苏。我苦口婆心地劝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又何必如此。

小刘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的，不同的人修行的方式有所不同，僧人们以打坐、诵经来修行，村上春树用长跑来修行，还有太宰治，他通过和女孩子睡觉来修行。而我，则把吃提拉米苏作为一种修行。有人修大乘小乘禅宗净土宗，我修提拉米苏宗。”

我注视着小刘，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成为了提拉米苏之佛。他的表情很豁达，却又孤独。是的，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去关心人类和宇宙的命运、去思考什么是生活。一个没空思考的人是感受不到孤独的。

然而，像我们这样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平庸地瑟缩在世界角落作一个群众演员的人，除了思考，又能什么干些什么呢。当然，就算思考了，我们也依然什么都做不了。这就是生活。

我举杯，敬小刘，敬提拉米苏，敬我们的无趣生活。下次路过全家的时候，我也会买一杯提拉米苏，我盘算着。碎片SUIP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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